學友文薈|天台上的星星

我永遠記得中二那年秋天,班房後排的儲物櫃總散發著揮之不去的魚蛋醬汁味。一心把吃剩的咖喱魚蛋倒進我的書包時,塑膠袋發出的黏膩聲響,像極了他們每次模仿我鄉音時發出的誇張笑聲。
剛從內地插班到香港中學時,我以為只要背熟粵語拼音就能融入這裡。直到某日,我發現自己的照片出現在WhatsApp班群——那是張被後製加上「新移民乞兒」字樣的圖片,下方瞬間刷出二十多個「笑到哭」的表情包。從那天起,我的長衫校服裙總會「意外」沾到原子筆墨,上家政課時總有人「不小心」調換我的食材。
最窒息的是每周四的陸運會練習。當老師宣布「自由組隊接力賽」,田徑場會自動形成流動的漩渦,我像顆滾動的足球被所有人踢開。有次我終於鼓起勇氣報名跳遠,卻聽見一心在沙池旁高聲說道:「阿娟你要小心,據說內地來的人會把沙坑跳成煤礦場呢!」全場哄笑時,我低頭盯著自己發黃的白襪——原來不會說地道廣東話,連呼吸都是錯的。
轉機出現在某個颱風逼近的傍晚。我躲在教學樓天台偷哭時,鐵門突然傳來八達通「嘟」的開鎖聲。來的是剛從英國返港的李子軒,他拎著淋濕的大提琴盒,左臂還別著「Head Prefect」的徽章。我慌忙用袖口抹臉,他卻從書包掏出盒巧克力曲奇遞給我。
那盒曲奇成了秘密暗號。子軒教我用手機錄下惡作劇證據,發現有人尾隨時就直奔校長室方向。有次我被反鎖在女廁隔間,他在走廊用平板電腦播放音樂,門外潑進來的拖把水竟混著我的笑聲。漸漸地,我發現一心的嘲諷不再刺耳——原來當你找到屬於自己的星光,黑暗就只是暫時的布景。
真正的轉折發生在校際辯論賽當天。我們抽到的題目是「新移民對香港發展利多於弊」,一心那組刻意在我發言時大聲咳嗽。當我提到父親在劏房裡通宵做裝修養家,評審席突然有人舉手提問:「請問反方同學如何看待香港建造業有七成工人來自內地?」
全場鴉雀無聲。我看見一心捏皺資料的手在發抖,她突然提高聲量:「我父親上個月因為工地意外斷了兩根手指,但他說香港這個家值得拼命。」那瞬間,我看見她校裙口袋露出的止痛貼,忽然想起曾在校醫室撞見她偷偷拿抗抑鬱藥。
畢業禮那晚,一心在Facebook傳了段語音訊息。背景是叮叮車的軌道聲,她說:「對不起,那時候我母親剛和外遇的男人離開⋯⋯」我走到學校天台,發現當年積水的角落被貼滿夜光星星貼紙。子軒說這是天文學會的設計,「每個在黑暗中掙扎過的人,都應該擁有自己的星座」。
現在的我依然會不小心把「學校」說成「學堂」,但學會在公民課分享兩地文化差異。每當看見插班生低頭背誦粵語詞典,我就會把自製的雙語對照表塞給他們。那些曾經割傷我的標籤,不知何時已化成地圖上的經緯線——原來鹹淡水交匯處,確實能夠孕育出更強韌的紅樹林。
上個月在深水埗遇見一心,她拖著買菜車在排隊買12元特價雞蛋。我們用混著鄉音的廣東話閒聊,她三歲的女兒正踮腳觸碰我胸前的星形校徽。臨別時,我偷偷在她車籃裡放了盒巧克力曲奇——當年天台那款,現在便利店要賣28元了。
作者:蕭潤東
學校:路德會協同中學
編輯︱圖文設計︰Nikki Lau


